文/京洛
01
这天下衙回家,秦严手里拿了封描着连理花枝的喜帖。
林汐在屋里陪女儿挽挽玩耍,听见他熟悉的脚步声,抬眼看了过来。
“这谁的喜帖啊?”她接过来翻开一看,笑了,“原来是袁霁。”
袁霁是秦严手下一个得力的捕快,去年刚进的六扇门,年纪虽轻,办事却周全,说不定过个五六年就能升到捕头的位置了。
“记得挑件合适的贺礼。”秦严嘱咐道。
“行,待会儿我就开库房看看去。”
林汐答应着,拿来刚熨烫好的月白色常服,秦严换好后在长榻边坐下,转头去看正专心致志鼓捣木偶娃娃的女儿。
秦挽挽看到她爹过来,大眼睛一亮,立刻扔掉手里的小玩具,手脚并用地往秦严这边爬。
秦挽挽的性子远比她哥哥秦函活泼,摇篮早就装不下她了,于是林汐把靠窗的长榻围上一圈裹了软布的围栏,由着她整日满榻乱滚。
“爹……抱……”奶声奶气的娃娃音。
林汐听得心里酸汪汪的。
为啥呢,因为这没良心的小东西还只会叫爹,不会叫娘。
秦挽挽完全继承了林汐的“狗腿子”习性,刚学会认人,就很有眼力劲儿地总是往秦严身边凑,巴结得很。
见女儿一副求抱抱的撒娇模样,秦严心里一软,伸手把她抱了出来。
小人儿一入手,秦严掂了掂手感,失笑道:“又重了,你都快胖成球了。”
秦挽挽小姑娘现在可听不懂胖是什么意思,她依然冲着她爹乐呵呵地傻笑。
新婚的贺礼必须喜庆,林汐千挑万选,最后找出了一尊慈眉善目的送子观音像,用锦盒小心包好。
袁霁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士,家中略有薄产,住宅就在西市后面的一条宽巷子里。傍晚风凉,林汐怕女儿受寒,便没带她出门,只捎带上了儿子秦函。
三人到的时候,正好赶上拜堂行礼的时辰。
袁霁喜气洋洋地站在院门口迎客,回头看见秦严一行人,快步迎了上来,“大人,夫人,你们来了。”
“袁捕快,新婚大吉,争取早生贵子啊。”林汐将贺礼递给他,打趣了几句。
到底是年轻不禁逗,袁霁神色赧然,不好意思地笑了笑:“大人夫人,请里面落座吧。”
院里开了七八桌席面,作为袁霁的上官,秦严他们自然是要坐主席的。
拜完堂,新娘子被喜娘扶着去了新房,袁霁则留下一桌一桌地敬酒。可敬到最后一桌时,不知为何,新房里突然响起了吵嚷声。
先是喜娘骤然拔高的嗓门:“哎呀,云秀,新娘子的盖头不能自己揭的,不吉利,快盖回去!”
然后是另一个女子略显惊慌的声音:“你谁啊?!别拉我,我不是云秀,你们娶错人了!”
02
席间众人纷纷停了推杯换盏和嬉闹玩笑,面面相觑。
林汐不明所以,下意识看向身边的秦严,心想什么叫娶错人了?
没等她琢磨完,一身大红嫁衣的新娘子已经掀开房门,神情慌张地跑了出来。似是没料到外面有这么多人,她身形一僵,停下了脚步。
屋檐下挂满了朱红色的圆灯笼,此时她没盖盖头,头冠也摘了下来,满头长发散乱地披在身后。
借着灯笼里透出来的明亮烛光,林汐看清了她的脸。柳眉杏眼,略带几分清丽,是很小家碧玉的长相。
发觉众人都在惊讶地打量她,新娘子警惕地往后退了数步,差点撞上追出来的喜娘。
“你们是谁?我这又是在哪儿?”
见她脸上尽是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,袁霁放下酒盏,上前一把抓住她纤细的手腕:“云秀你怎么了?你看看我,我是袁霁。”
新娘子被他的动作吓得不轻,一边挣扎,一边使劲去掰他的手:“都说了我不是云秀,我叫薛明灿!”
袁霁怔住,下意识松手。
谁知他刚放开,新娘子却突然双眼一翻,向后跌倒在地,手脚连着抽搐了好几下,似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上走脱了一般。
“云秀!”袁霁大惊失色,俯身抱起她就往房里冲,他大声喊道:“谁帮忙去寻个大夫来!”
席间不知谁应了一声,急匆匆跑出去了。剩下的宾客看得目瞪口呆,不明白好端端一场喜宴,怎么就变成这样了。
“奇了怪了。”秦函托着下巴,突然开口。
林汐去看儿子:“什么奇怪?”
秦函低声道:“娘,这新娘子就是云秀,我之前见过她的。”
林汐奇道:“你什么时候见的?”
“半个月前吧,我去六扇门找爹,正好撞见她给袁大哥送吃食,就是这张脸啊,一模一样的。可她为何说自己不是云秀呢?”秦函糊涂了。
秦严想到半月前,他的确分了一桩要紧的人命案子给袁霁追查。为了早日破案,袁霁几乎是住在六扇门里,好些日子都没回家。
云秀作为袁霁快过门的妻子,来衙门送些吃的,也在情理之中。
自己儿子的眼力,秦严还是相信的,应当不会认错脸。但如果这个新娘嚷嚷的话是真的……
秦严走到新房门口,对袁霁道:“看看她脸上有没有东西。”
袁霁是关心则乱,将人放在床上后,便一直紧张地守在床边。
听到秦严的话,他先是愣了愣,然后起身端起桌上的烛台,凑近细看新娘子的脸,又伸手去摸她下颚接近脸侧的皮肤。
半晌后,袁霁慢慢移开烛台:“大人,她是云秀。”没有易容,也没有戴人皮面具。
03
话音刚落,云秀呻吟几声,缓缓睁开了眼睛。
“我这是怎么了?”云秀撑着手臂坐起来,用手揉了揉额角,待看清眼前一脸担忧的人后,她讶然道:“袁霁?你怎么进来了,不用去外面陪宾客吗?”
袁霁顿了顿,随即试探道:“刚才的事,你都不记得了?”
云秀一头雾水:“我一直在新房里坐着,发生什么事了吗?”
“我说云秀,你莫不是鬼上身了吧?”喜娘凑过来,心有戚戚地拍着胸口。
她和云秀认识有一段时间了,交情不错,不然也不会被请来指引安排婚仪。
“你方才一直说你是薛明灿,还一个劲儿地往屋外跑,我拉都拉不住。”喜娘甩了甩手里的帕子,好心帮她回忆。
云秀一怔:“我真是这么说的?”
“可不是吗,我告诉你啊,我家中有人做过巫医的,说撞了邪的人就会像你刚才那般。你好好想想,最近是不是去什么阴气重的地方了?”
袁霁看着云秀,突然打断喜娘的话:“云秀,薛明灿,是你之前提起过的薛家小姐吗?”
云秀点了点头:“没错,就是她。”
十岁那年,为了贴补家用,父母把她卖进薛家为婢。因为模样周正,人也勤快,后来她被薛家内院管事的仆妇提拔,去做了薛家大小姐薛明灿身边做大丫鬟。
半年前,薛明灿得了急病夭亡,伺候她的婢女们都被薛家交给了人牙子,发卖去了别的地方。
只有云秀,贴身伺候了薛明灿好些年,情意比旁人深厚些,所以薛明灿早就把她的身契给了她,还了她自由身。
薛明灿死后,薛府不肯留用她,云秀便只能离开。她用多年攒下的月例银子,在西市盘了间小铺子做糕饼生意。她手艺好,用料又实在,是以生意一直不错。
就连袁霁,也是因为凑巧来她铺子里买桃花烧卖,两人这才认识的。一来二去熟稔起来,便有了这门婚事。
云秀像是想起了什么,脸色忽地一白,抓紧袁霁,颤声道:“几天前我去小姐的坟茔前祭拜过,想着把我成亲的消息告诉她,会不会,会不会她从那时起就跟着我了?”
袁霁知道云秀很信鬼神之说,平日祭灶君祭门神她都是诚心诚意,未有丝毫怠慢。
此时见她面色惨白,知她多半是被喜娘的话吓到了,袁霁只好不停地出声安慰。
偏偏喜娘不会看眼色,还在一旁继续说:“那多半没跑了,云秀你还是去庙里求块桃木符辟邪吧,免得再被你家小姐缠上。”
云秀脸色更白了。
袁霁侧头,冷冷瞥了喜娘一眼,某人这才讪讪闭嘴。
林汐摸了摸鼻子,她就参加一喜宴,结果新娘子还鬼上身了。真是怪事年年有,今年也没落下。
04
这时,一个白胡子的老大夫终于提着药箱赶来了。
可他捻着胡须把了半天的脉,也没发现什么不妥,只好先开出几副镇定安神的药,让休养一段时日再看。
这么闹腾一通,宾客们也不好再留下闹洞房,三三两两地跟袁霁辞别。
西市离秦府不远,秦严三人如来时一般,慢悠悠地走回家。此时已是月上梢头,霜白的月光落在暗青色的地砖上,勉强能照亮街道。
秦函跟在秦严身边,仰头去看他:“爹,世上真有撞邪一说吗?”他表示今晚的事,看得他一愣一愣的。
秦严弯了弯嘴角,不答反问:“你觉得呢?”
“呃……”这种事他第一次遇上,还真有点拿不准。
不过秦小公子是很有求知精神的。
六扇门开衙数十年,经手的案子无数,其中不乏诡秘怪异之事。
于是趁着翰墨书院放假,秦函直奔他爹的六扇门。他一头扎进存放卷宗的屋舍,翻了好几摞案卷出来,就想找找里面有没有类似鬼魂夺舍的稀奇事。
袁霁来找秦严交付案子时,秦函坐在书案后,差不多快把自个儿埋在卷宗里了。
说完正事后,袁霁没有马上离开。秦严看了他一眼:“还有事?”
迟疑片刻,袁霁禀道:“大人,卑职想向您要一张调阅京兆府案卷的手令,去查一下薛明灿的死因。”
听到薛明灿这个名字,秦函耳朵一动,噌的一声抬起了头。
秦严心念微转,猜到了七八分:“你家娘子又出状况了?”
袁霁默然,算是承认了。
成婚那日,云秀虽胡言乱语了几句,但喝过安神药后她举止一直正常。加上袁霁也不怎么信怪力乱神的东西,便只当她是犯了癔症,并未多想。
袁霁双亲走得早,所以这次帮他操办婚事的,是他远在外地的姨母。
袁霁念她来京城一次不容易,留她多住了些时日,想着自己休沐时带她四处逛逛。
前天夜里,和他熟识的一个捕快家中临时有事,可手里有个失窃案正到要紧处,袁霁便替他去城外蹲点抓贼,所以当夜并未回家。
就在那夜,云秀不知怎么了,半夜只穿了件素白中衣,坐在院中石阶上垂泪,哭得凄厉非常。
这动静惊醒了隔壁屋的袁霁姨母,她披衣出门,看见外甥媳妇这般,自然要上前询问缘由。
可云秀却似不认识她一般,并不理会,一边埋头痛哭,一边说自己死得冤枉。袁霁姨母被她惊得背心发寒,想起成婚时云秀的古怪行径,心生不安。
怕她身上真有什么不妥当,袁霁姨母次日请了道士来做法。
烧黄纸、点香炉、撒黑狗血,一番折腾后,道士神情凝重。他断言袁家有邪祟入宅,而且还是个女鬼,若不替她伸张冤情,只怕要纠缠云秀一辈子。
老人家本就迷信,立时被这说法吓了一大跳。
加上从第二天起,云秀就昏昏沉沉,卧床不醒。袁霁姨母觉得邪门,都在催着外甥休妻另娶了。
但袁霁是真心喜爱云秀的,夹在妻子与长辈之间,他想着与其左右为难,不如把薛明灿的事查清楚。
薛明灿死后,薛家曾到京兆府报过案。虽然不知当时是什么情形,但既然报了案,就一定会有案卷留存。
京兆府不是六扇门,以袁霁如今的职级,无法直接查阅其他衙司的卷宗,除非有秦严的手令。
05
处理完当天公务,秦严一个人甩手回了家。
林汐往他身后看去,诧异道:“函儿呢,不是去你那儿找案卷看了吗,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?”
“查案子去了。”
“查案?你又给他挑案子练手了。”
“这次可不是我挑的,”秦严抬脚往屋里走,“袁霁娶的那个新妇,你还记得吗?”
林汐一时记不起她的名字,磕巴了一下,只好转言问道:“她怎么了?”
“说是又撞邪了,袁霁要查薛明灿的事,函儿就跟着一起去了。”秦严慢悠悠道。
林汐摇头道:“袁霁这个媳妇娶的,可真是闹腾。”
而另一边,袁霁凭着秦严的手令,已经拿到了薛明灿的案卷。据上面记载,薛明灿是在某日清晨,被婢女发现横尸房中的。
她的父亲薛老爷见女儿暴毙,遣人去京兆府报案。后经仵作验尸,证实薛明灿是吞金自尽,这件事便到此为止了。
袁霁将案卷从头到尾仔细看过,目光最后定在验尸格目上。里面清清楚楚写着一条,薛明灿已非处子之身。
袁霁眉头皱了起来。他记得云秀说过,薛明灿死的时候还未出嫁,既然云英未嫁,又怎会失了清白?
失贞,自尽?
这样一看,薛明灿的死有不少疑点,那当时为何又会直接封档处理?
袁霁找到看管案卷的老书吏。
幸而,老书吏对这份案卷还有印象。他说当初之所以封档,是因为薛老爷得知了验尸结果,自己提出的撤案。
自古以来,民不告官不究,苦主自己都不计较了,京兆府自然也不会追着不放。
“女儿横死,也能这般轻易揭过,这薛老爷还真是心大。”袁霁轻嘲。
老书吏倒是能理解:“估计是怕丢丑吧,未出阁的闺女被验出不是完璧之身,本就不是什么光彩事,所以就息事宁人了。”
袁霁和秦函出了京兆衙门。
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头,秦函叹了口气:“如果云秀现在醒着就好了,她那时是薛明灿的贴身大丫鬟,肯定知道她死前发生的事。”
“不,她并不知道。”袁霁道,“薛明灿钟爱绒花,京城时兴的花样她都不喜欢,便让云秀专门去江南采买,这一去,就是一个多月。”
秦函明白了,所以薛明灿死的时候,云秀压根不在她身边。
他问:“那咱们什么时候去查薛家?”
袁霁道:“现在就去。”
其实,薛家的大致情况,云秀在成婚前就与他说过。
薛家是做玉石生意起家的,前些年薛老爷觉得京城风水不错,便买了宅子定居下来。
他的原配夫人死得早,只留下一女,便是薛明灿。后来继室夫人过了门,也就是现在的薛夫人,生下了二女儿薛玉霞。
这位二小姐已经定下了亲事。她要嫁的人,原是薛明灿的未婚夫,叫顾青,是薛老爷的故交之子。
06
“顾青?这名字在哪儿听过……”秦函拍了下额头,“想起来了,今年科举中榜的探花郞,我还见过他的。”
“没错,放榜后,薛老爷便接这位乘龙快婿住进了薛府。他最近等着朝廷授官,所以暂时没有离开京城。”
袁霁看着还没自己肩膀高的秦函,拱了拱手,“小公子,我想以拜会顾青为由,趁机进薛府查探一番,得请你帮忙了。”
顾青来京城后,曾专程拜会过翰墨书院的桑夫子。这位桑夫子是位年老德厚的大儒,一生教书育人,虽未入仕,却有许多成材的学生,且大多都走的仕途。
巧的是,秦函正是桑夫子座下年纪最小的弟子。
袁霁想掩盖身份进薛府,是有他的考量的。
薛老爷当初就不愿彻查女儿的死,现在自然更不会配合,换个身份进去,出其不意,说不定能寻到更多的线索。
自打顾青住进薛府后,便有不少人来拜会,门房也不觉得奇怪,接了帖子,让他俩稍等片刻,自己先进去通报。
一听桑夫子的门生求见,顾青吩咐下人收拾出来一处四面敞开的水榭。
门房引他们进去时,顾青已经煮好淡茶,静待佳客了。
“姑爷,客人们到了。”
秦函挑了挑眉,薛老爷对顾青这个女婿应该很满意,还没成亲,就让府里人用姑爷二字称呼了。
顾青打量秦函片刻,果然认出了他,含笑道:“上次我去拜访桑夫子,你就是在他身边侍奉的小弟子吧。”
“顾公子好记性。”秦函指着袁霁介绍,“这是我在书院的师兄,听老师说顾公子文采斐然,今日特意来请教文章的。”
“好说好说。”顾青对两人做了个请的手势,“先用些茶水吧,滇边运来的新茶,两位尝尝。”
袁霁端起茶盏,暗暗给秦函递了个眼色。
秦函了然,想了想,刻意挑起话题:“顾公子,我听薛府下人唤你姑爷,你是和薛家结亲了吗?”
顾青笑得温和:“没错,等我领官授职后,便要返家准备与薛二小姐的婚事了。”
袁霁故作不解:“都说长幼有序,顾公子为何不与薛家大小姐定亲?”
顾青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,叹道:“足下有所不知,先前我的确是与薛家大小姐有婚约,可能是没夫妻缘分吧,半年前她得急病过世了。薛伯父于是提出让二小姐顶替长姐出嫁,我念及这是亡父生前定下的婚约,便同意了。”
看来薛家也对顾青隐瞒了薛明灿的死因。
袁霁暗暗摇头,附和了一句:“真是红颜薄命。”
“谁说不是,”顾青道,“其实这门亲事自打定下,我和薛大小姐就没见过面。所以今年中秋我特意登门拜访,她那时看不出半丝病容,谁承想最后居然会……”
中秋?
袁霁眼皮一跳。
换算成阴历,薛明灿自尽的时间,正是今年的八月十六。也就是,薛明灿见过顾青的第二天。
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?
袁霁原本只打算拿顾青做进薛府的理由,没想到却意外问出这么件事。
后来他找了个理由离开水榭,在薛府暗中查探,却没什么收获,顶多零零星星听到薛府下人说的一些闲话。
譬如薛夫人并不亲近薛明灿这个继女之类的消息,没什么大用。
07
袁霁直觉认为顾青和薛明灿的死有关系,但一时半刻又找不出这种干系究竟在哪。冥思苦想之际,一根金钗意外给他提供了线索。
云秀情况不好,袁霁姨母经不住外甥央求,答应再照看她一些日子。
好在云秀几天前清醒了过来,精神也好了许多,袁霁姨母总算松了口气,也能得空出门闲逛了。
那日她几乎逛遍了西市的首饰铺,最后买回来一支雕工上等的海棠春睡镂金钗。
而这支金钗,云秀是认识的。那是薛明灿的金钗,是她生母留给她的,一向珍而重之,不知为何居然流落到了外面的首饰铺。
袁霁找到那家首饰铺,问了掌柜,掌柜说是一个年轻男子卖给他的。一大包裹的金银首饰,这支金钗只是其中之一。
云秀去辨认还没来得及卖出的首饰,竟全是薛明灿常用的钗环珠玉。
袁霁顺滕摸瓜查下去,发现那年轻男子是薛夫人的娘家侄儿,梁吉。
薛明灿的首饰,梁吉怎么会拿到的?
袁霁估算过首饰的价值,差不多在五千两银子左右,这可不是笔小数目。若是梁吉行窃所得,论罪,都可以直接刺面流放了。
袁霁想起那晚他帮忙蹲点的失窃案,盗贼已被擒获,但失物却没寻回来。于是他使了个诈,以盗贼供认梁吉为同伙为由,将梁吉押进了大牢。
梁吉本人是读过书的,律法条例也知一二。他知道盗窃是重罪,连忙交代那些首饰都是自己相好送给他的,绝不是偷窃所得。
他招认的相好,就是薛明灿。
但云秀知道后,坚决不肯相信,说以她家小姐的性情,绝不可能与梁吉有染。
她说出了另一件事。十几年前,薛顾两家的家世相当,相约定下了儿女亲事。但自从顾青的父亲去世后,顾家就不行了。
薛老爷见顾家家道中落,想来也出不起像样的聘礼,于是起了悔婚的心思。
可薛明灿不同意,她觉得既已许诺,便该守信。为此,她还和薛老爷争执过。
这样性情的人,又怎会在身负婚约的情况下,还与其他男子有纠葛。
然而这也只是云秀的一面之词,她当时外出采买绒花,并不在薛明灿身边,是做不了证的。
伺候过薛明灿的其他婢女倒有可能知道,但都被薛家卖得天南地北,一时半刻根本寻不回来。
梁吉所说是真是假,目前没办法下定论。
08
秦函跟在袁霁身边,眼睁睁看着案子陷进了僵局。
这日用早膳,他忍不住把这几天看到的听到的都讲给他爹娘听。
秦严斜乜儿子一眼,慢条斯理地问:“那你呢,几天看下来,还认为云秀是撞邪了吗?”
秦函虽然年纪小,阅历也不足,但人还是很机敏的。
之所以困惑鬼上身这个说法,也是因为之前没遇到过这种事,一时没想明白而已。
秦函撇嘴:“袁大哥一查到金钗,她就恰到好处地醒了,还提供了新线索,哪有这么巧的事。”
秦严点点头:“还行,没笨到被人忽悠了去。”
听到这么句点评,秦小公子抑郁了。
林汐忍不住笑出声来,直到儿子哀怨的眼神飘过来,她才清了清嗓子,问道:“袁霁查没查过梁吉的底细?”
“查过了,梁吉这人生得英俊,却是个纨绔子弟,喜欢去赌坊花楼消遣,以至于花钱如流水。他转卖了薛明灿的首饰,多半就是因为缺钱。”
秦严道:“顾青和薛明灿,在中秋之前,真的从未见过面?”
秦函表示顾青那天的确是这么告诉他的。
秦严不说话了,凝神沉思,指尖无意识地轻敲着桌面。秦函知道他爹这是在捋线索,屏住一口气等着。
良久后,秦严开口道:“让袁霁查一下,梁吉是不是假扮成顾青骗了薛明灿。”
秦函张大了嘴,姜果然还是老的辣。他怎么就没想到呢!
梁吉自己是不可能承认的,所以袁霁来了个剑走偏锋。
他提前给梁吉换了个阴森无比的单人牢房,又饿了他好几天,饿到他头昏眼花时,才上重头戏。
云秀的祖父是口技艺人,她被卖前跟着学过一鳞半爪。她和薛明灿又多年相伴,模仿出她的声音完全不是难事。
她换上薛明灿生前几乎天天都穿的烟水碧裙衫,用黑斗篷遮住一半头脸,提着明灭不定的纱灯,深更半夜出现在牢房门口。
加上两人身形相似,纱灯昏暗的光映在她脚下,幽幽然似鬼魅。
梁吉本就心虚,于是当云秀用薛明灿的声音质问他为何假冒顾青诓骗自己时,梁吉吓得直接跪地求饶了。
薛夫人待薛明灿一向不亲近,所以薛明灿从未见过她的娘家人,自然也没见过梁吉。
有一次,梁吉来薛府看望薛夫人,远远瞧见了赏花的薛明灿,当真如竹叶含露,清艳之极。他有意亲近佳人,得知薛明灿正因顾家的亲事和薛老爷争执时,心生一计。
巨细靡遗地打听过薛顾两家的事后,梁吉又从薛玉霞那儿得知了薛明灿到庙里上香的日子,于是假扮成顾青在庙中与她巧遇。
因为事先准备得周全,梁吉又狡言善辩,薛明灿自幼养在深闺,见少了人心险恶,便相信了他。
梁吉长得俊秀,刻意收敛纨绔习性后,看上去也是风度翩翩。他是秦楼楚馆的常客,懂得如何俘获少女芳心。
薛明灿不知真相,就这么陷了进去,自此,两人常在庙中私会。
她知道父亲嫌弃顾家贫弱,出不起让他满意的聘礼,便把自己值钱的首饰都交予“顾青”,让他置换成礼钱,再来薛府下聘。
梁吉得了人,又得了钱,至此消失无踪,再没出现。
09
薛明灿心中正诧异,谁料高中探花郞的真顾青登门拜访了。
薛明灿看见顾青的那一刻,恐怕只能用天塌地陷来形容。她当时的羞愤可想而知。
被一个不知身份的人骗钱又骗身,薛明灿自觉无颜再嫁给顾青,所以才会吞金自尽。
薛老爷之前嫌弃顾青,现在却巴不得套牢这个女婿,死了薛明灿,便让薛玉霞代嫁。
顾青本就是为了履行婚约而来,况且薛玉霞的容貌并不比薛明灿逊色,他就答应了。
薛老爷担心大女儿失身的事泄露出去,不仅辱没家里名声,只怕还要连累薛玉霞和顾青的亲事。
所以他去京兆府撤了案,又捏造薛明灿急病而死的消息。为了万无一失,还发卖了伺候薛明灿的婢女奴仆。
偏偏云秀是个自由身,只能把她赶走了事。
然而,薛老爷低估了云秀对薛明灿的感情,两人名为主仆,实际情逾姐妹。
她不相信自己小姐是病死的。可她一无人脉,看不到官家案卷,又被薛家赶出来,想暗地探查都不行,只能想方设法先呆在京城。
恰在此时,袁霁跟她提了亲,她便寄希望于他能帮忙。于是她收买喜娘和道士,演了一出鬼上身的戏码。
对于云秀的多此一举,秦函跟他娘抱怨:“她就不能直接告诉袁大哥吗,非要弯弯绕绕弄这么一出。”害他琢磨半天,还被他爹阴阳了一句。
林汐端着半碗牛乳羹,一边喂秦挽挽,一边笑:“她是担心袁霁查得不尽心,所以才想法子把这事和自己扯在一起。不过袁霁估计早看穿她的把戏了,只是装作不知道而已。”
说到这儿,秦函感慨道:“这薛老爷居然把利益名声看得比女儿还重要,也是不可思议。”
若不是云秀坚持,薛明灿真的就白死了。
不怪秦函想不通,挽挽出生后,在他们家,从上到下的地位是这样子的——挽挽,他娘,他爹,然后他垫底。
以他爹对挽挽的偏爱,将来要是有人敢欺负她,非被他爹劈成柴火烧不可。秦函摸着妹妹头顶新长出来的几缕呆毛,暗暗想。
头发被摸乱了,秦挽挽不满地眯起眼,直接啊呜一口,咬住了她哥哥的手指。
秦函额头青筋一跳:“……撒嘴。”
秦挽挽得意地晃晃脑袋,用行动表示:不放。
秦函看着她眼里的霸道劲儿,觉得自己真是想多了。
自己妹妹这性格,长大了也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,与其担心她,还不如担心担心未来妹夫。
毕竟,霸道的媳妇不好养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