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已经离开我四月有余了,我常常会想起他。在他去世的时候,我就想写一篇悼文纪念他,在写了又删,删了了又写的重复过程中。这件事逐渐被生活琐碎而置于脑后。有时候不经意间觉得父亲并未远去,依然在那个叫作家乡的地方,安稳的享受着他退休的生活。只是每一次到最后都是理智在不断地提醒自己,作为父亲的那个人,真的已经离我而去了。
对于父亲,我的脑海并没有太多的记忆。唯一能想起的,也仅仅是他和我一起生活的屈指可数的数日。年轻时,父亲跟随爷爷的脚步进入林业系统,常年在深山老林与各种树木打交道,聚少离多,成为我们家的日常。那时候记得父亲每年回家两次,一次是农忙季节,另一次便是过年。每一次我们这些孩子都是在盼望与盼望的矛盾中与父亲相逢和离别。之所以说是矛盾,是因为盼望父亲回家,给我们带来少见的玩具和零食,在家中数日后,就盼望着父亲去单位,这样我们就可以继续无法无天的生活。父亲与我们父慈子孝的日子过不了两天,剩下的便是鸡飞狗跳的惶惶不可终日,母亲会将父亲不在家时我们的过错如数家珍般的说给父亲听,父亲就会秋后算账,让我们感受秋风扫落叶般的不寒而栗。这个时候,我们就会扳着手指头计算父亲离去的时间,盼望着父亲收拾行囊和离别时千篇一律的叮嘱,那便是世间最美的天籁。
在不知道这样寒来暑往多少个春秋,我的父亲在我的印象中就仅仅是一个称谓,而与之对应的那个男人,在我的脑海里也逐渐的变得模糊。所以,我和父亲的感情说不上好坏,论不了亲疏。能将我和父亲联系起来的也就那么两三件事,至今想起,却是那般的弥足珍贵。
在我上小学四年级时的一个暑假,父亲决定带我去他们单位。那是一座坐落在山间的大院子,分为上院和下院,错落有致的被一条马路分成了两半,四周的山是浓郁的墨绿,我喜欢在清晨起床,看云雾缭绕的山峦听叮叮当当的牛铃声。闲暇时,父亲会带我到离住所不远的小溪捉鱼、摸螃蟹和小虾,做到的鱼并不算大,一寸來长,父亲会用面粉和鸡蛋活成面糊糊,然后裹着鱼下锅油炸,那个味道至今让我流连忘返。至于螃蟹,我会把它们放在父亲做饭的火炉上,隔着通红的铁板看着它们由动变静、由青变红。然后扒开蟹背,品尝着少有的美味。而那个假期,是父亲唯一没有对我动武和平相处的假期。
后来,我去外地上学,这对于一个从没有离开过家的十几岁的孩子来说,是很恐惧的一件事情,本来我强烈要求妈妈一起送我,但母亲因为还要操持家务,只能是父亲送我,我在万般不情愿下,与父亲踏上东去的火车。从出发到下车,父亲一路睡得昏天黑地,那响彻整个车厢的鼾声,让我颜面扫地,我不敢看父亲,甚至想撇清和父亲的关系,像陌生人一样,直勾勾的盯着窗外。顺利的办完入学手续,父亲把我送进宿舍,看我铺完床铺就准备要走,我转身看着父亲,父亲也看出我的恐惧,就带着我出门,去街上吃饭,然后去宾馆开房间。想想自己三年将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孤单的生活,我流了一夜的泪,而父亲回应我的却是那雷鸣般的鼾声(后来说起此事,父亲说那夜他也没有睡着,只是不知道如何安慰我)。第二天,送父亲上了去往火车站的公交车,看着车辆徐徐前行,想想以后的生活,我的泪再一次流了下来。
再后来,毕业的我又来到如今的城市,在这里安家落户,娶妻生子。而家乡在我的内心,逐渐的变得模糊,也逐渐的成为我无病呻吟的文字里频繁的名词。每年如同父亲一样,回家的次数一把手都能数的清,而至于父母的生活,也仅仅是电话里虚情假意的问候。
五年前父亲做了阑尾炎的手术,因为是突发危及生命,我不得不回家照顾,在医院两个礼拜的相处,我发现父亲老了,干瘦的身体早已不再健硕,说话的语气也不再洪亮有力。我知道,父亲是真的老了。稍微好转些,他便催促我赶紧回去上班,别耽误了工作。而我,在妻子的要求下,也增加了回家的次数,父亲每每都会欢天喜地的迎接,默默无语的送别。
两年前父亲有病倒了,因为上次手术完后,倔强的父亲没有听我们的安排每年体检,病情反复成了胆管癌。起初,父亲以为是胃病,没有太在意,而愚蠢的我也以为是胃病,耽搁了最佳的治疗时间。那段时期,正是我事业上升的关键时期,而父亲的病情还没有彻底查清,我对父亲的态度竟有些许不耐烦。后来做了改善手术,而根治的手术因为父亲的身体已无法完成。出院后,我们满以为只要父亲术后恢复的好,把身体养好就有机会再做手术,我们回家的频次变高了,电话也打得勤了。看着父亲逐步恢复,我们也充满希望。
为了把父亲照顾好,妻子要求把父亲接到我们家。那段时间,每天晚上陪父亲散步成了我必修课,我们绕着公园、广场转圈,然后再回家。父亲每日都在期盼着我下班或者周末,可以带他出去转转。又时,他也会去接还上小学的孙女,给她买爱吃的零食。那时候我才发现,父亲还是很爱孩子的,只是爱孩子的孩子,我却无福蹭零食。有时他会去菜市场,买回你随意说的熟食或蔬菜,还总说:“我看人家卖的便宜,就买了点回来,你爱吃啊,我明天再买点”。日子久了,看着父亲呆坐在沙发,我知道他想家了,在反复说过好几次后,我才答应送父亲回家,他很高兴,我看得出来!父亲是真的老了,他对我说话小心翼翼的,总是怕他惹我不高兴,就像小时候我怕他一样。
再到后来,家乡疫情爆发,父亲所住的小区被封控。每日电话问候情况,都会告诉你他生活状况,吃了什么,买了什么,做了几次核算检测。突然有一天,二姐打电话说父亲病危了,让我抓紧时间回家。而在回家的路上,我的心里想不会的,父亲只是病重,不可能严重到病危的程度,回去医院再看看。
推开病房的门,床上躺着骨瘦嶙峋的父亲,高大的身躯被病痛折磨的如同一个营养不良的孩子。浑浊的目光注视着我,没有微笑、没有言语,只是眼角的泪滑过高耸的颧骨,我的泪夺眶而出。医院的说法,我们给父亲办了出院手续,用救护车将他拉回他和我出生的那个地方。父亲在床上躺了两天,没等到他因疫情封控在西安的小儿子。当他确定小儿子回不来后,整整一晚,都在焦急的等待和询问天是不是亮了。
屋内的火炉上煮着稀饭,被连日守着熬煎的儿女们昏睡在离父亲最近的土炕上。冬日暖阳的一道道光线穿过窗户,投射着屋内细微的尘埃和斑驳的墙壁。父亲留恋的目光环视着整个屋子,不言夜不语,静静的躺着,只有眼珠的偶尔转动,让我读懂了所有的眷恋。母亲做好饭,我们一家人围在火炉边,还未动筷子,二姐的一声喊叫,我们冲到父亲床前,看着他慢慢的闭上了眼。
按照乡里的习俗,由于疫情的原因,简单的为父亲办理了后事。这过程期间,我也如父亲般倔强,没有表露出一丝的伤心,而当父亲的棺材慢慢的在我眼前消失,随着人们挥舞的铁锹和翻滚的尘土,逐渐的在我和父亲之间,出现了一个大大的土堆。我知道,在这个世上,我和父亲永别了。我将双手深深的扣进泥土,知道关于父亲和我再无见面的时候。泪如泉涌,天旋地转。
每当女儿喊我爸爸的时候,我的眼前就会出现那个倔强了一辈子的老头,在他的意识里,只有对错;在他的内心里充满善良。我也开始不断的检点自己的日常,不知道在女儿的眼里,我是一个什么样的父亲,是不是同她爷爷般倔强,是不是有时也会觉得我不近人情。随着生活的鸡零狗碎,在繁忙与劳碌中,伤感被时间不断地冲淡,我也开始了正常的生活,而父亲总是在不经意的某个瞬间,闪现到我的眼前。一同吃过的早点铺子,一起走过的昏*街灯、一起踱步悠闲的小巷,都成为他出现的场景。父亲,儿子想您了!